阮秋贤进入艺术的起点，并非源自天生的审美特权或早期的体制化认可，而是一次自我驱动的选择——报考胡志明市美术大学的入学考试。这一决定与其说出于笃定，不如说源于一种愿意去探索的心态。成长于与艺术并无渊源的家庭，她的童年并未被后来所掌握的视觉语言所环绕。也正是这种缺席，或许反而磨砺了她对形态、质感以及日常生活中微小仪式的敏感度，所有这些元素如今都渗透在她的创作之中。

她自大学时期接触到漆艺后，便不再只是将其视为一种民族媒介，而是将其理解为由教学、对话与实验共同塑造的鲜活实践。也是在那时，她遇见了同为漆艺家的丈夫。两人至今保持着一种安静而持久的关于创作与工艺的交流——更像是在共享的材料生态中，各自平行展开的创作过程，而非直接的合作。

艺术家将丙烯画布作为主要媒介，但她的创作始终保持着对材料的敏感与对历史的自觉。她并未抛弃传统技法，而是将多层 dó 纸——越南手工构皮纸——覆于画布表面，在深度与吸附性之间制造出细微的互动。这种处理方式既能调节画面的张力，延缓颜料的渗透，又能培养出一种既抗拒平面化又避免过度光滑的触感。由此形成的作品处于一种“介于之间”的状态：利用当代艺术的语法结构，却内嵌着地方性材料知识。

在谈及自己的创作时，阮秋贤刻意避开了“创新”或“作者性”的修辞。她说：“我既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也不是唯一这样做的人。每位艺术家都有自己的工作方式，都要去发现哪种技法能承载他们的本质。”这种谦逊并非故作姿态，而是一种方法论：她的作品保留了倾听材料的痕迹，将传统视为一种可栖居的词汇，不再是需要超越的对象。

尽管 Thu Hiền 主要使用丙烯与纸，但她在胡志明市美术大学接受的漆画训练，将她牢牢置于一个并不保守的承袭谱系中。越南漆艺（sơn mài）并非单纯的文化材料，而是一个在殖民教育与后殖民再造中被塑造、争论并混融的媒介。在越南历史上，漆艺多用于实用与宗教物件，如水上木偶与寺庙陈设，但在20世纪被重新构想为现代主义绘画的理想媒介：能吸纳外来技法，又能保有本土材料身份。

就这样，在手工劳动与绘画抽象之间，在殖民师承与民族样式之间，这种矛盾所留下的遗产，至今仍在如阮秋贤一般的年轻艺术家们作品的外观打磨与时间感中回响。她将竹纸覆于画布的方式，微妙地呼应了漆画多道工序的叠加逻辑：一种加与减并存的手势，在积累不透明度时引入半透明的呼吸感。尽管艺术家并不以漆艺复兴者自居，但早期接触到这种高度要求的工艺、尤其是这样历来与真实性、现代性和民族形式问题紧密相连的工艺，深刻塑造了她对材料记忆与触感残留的敏锐。由此说来，漆艺与其说是一种媒介，不如说是一种氛围：一种层叠的、潜在的存在，其历史密度静静塑形着她当下创作的表面逻辑。

如果说漆画构成了越南殖民时期美术实验的一个极点，丝画便是另一个：尽管工序较为轻省，却同样承载着象征与历史重量。丝绸作为绘画载体在东亚历史悠久，但在越南经历了现代性地再创造，而这始于印度支那美术学院的殖民教学。像Nguyễn Phan Chánh这样的艺术家，不去掌握油画技法，便将丝绸转化为西方空间感——深度、明暗与解剖精度——的柔性载体，并应用于本土题材。这不再是对文人画传统的怀旧回归，反而成为对中国水墨正统与法国油画双重传统主导的温和抗衡。

这种策略性的模糊性在当代对媒介的探讨中持续地发出回响。对于同时受过漆画与丝画训练的阮秋贤而言，纺织品的脆弱性不再是限制，反而是一种观念上的力量：它允许艺术家不依赖厚度的晦暗，允许不依赖宏大场面的姿态。如今，她在纸上以丙烯创作的作品，依旧保留了类似纺织品的柔和与光泽，回声般回应丝绸那种幽灵般的透明，却不直接引用其物质形态。如此一来，丝绸在她的实践中成为幽灵般的基础结构，吸收色彩的同时抗拒支配，让意义渗透、扩散，不被封闭。

漆画与丝绸的结合，因其沉积的质感与历史重量为艺术家的创作奠定了锚点，唤起一种多层次的无常；而她对“母性”主题的介入，也正好从两者的交汇处生发。在阮秋贤近年的作品中，母性的时间不被神化，也不被塑造成特殊的例外，而是直接构成了观看本身的结构：她的构图常停留在似乎是边缘的片刻，母女对观者投来的好奇、毫不闪躲的目光，或是金色午后、氤氲光晕笼罩者平静休憩的二人，这些生活空间中琐碎的时刻被精确地描绘出来，让当下的在场取代了线性叙事。

借此，阮秋贤打破了围绕“母性伟大”的陈词滥调，将其呈现为一种微微发光的瞬间状态：午睡、凌乱、等待，这些片段非线性，常被不规则地打断。而漆面的暗淡光泽、纸张的纤维柔软、被稀释的丙烯在边缘的渗染，这些也都指向一种不直接关乎胜利或感伤的关怀方式——它们仅仅是持续、累积、结构性的在场。她不将母性审美化为某种稳定的身份，而是重新定义为一种注意力的生态：它们四散分布，历经风吹日晒，由最微小处塑造成型。由此呈现的，不再是所谓英雄化的母亲形象，而是遍布感知的场域，感官、记忆与材质在其中彼此渗透。

在艺术领域，常常会出现这样的问题：“艺术模仿生活，还是生活模仿艺术？” 对艺术家来说，答案非常简单——生活与艺术交织在一起，相互启发。它们密不可分，相互滋养。

艺术，之于阮秋贤，就是生活本身：是一种自我关怀的方式，UE一种照顾自己和家人的方式。艺术家通过作品，将她的生活和艺术之旅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幅和谐的挂毯，拥抱着观者，唤起亲切和归属感。

回顾阮秋贤作为艺术家和个人的历程时，我不由得被她坚定不移的奉献精神、将艺术融入生活方方面面的能力、以及她对家人深沉的爱所鼓舞。她提醒我们，艺术并非遥不可及的领域，而是我们生活中充满活力、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能够以难以想象的方式丰富我们的生活。 艺术家的旅程有力地提醒我们，当我们全心全意地拥抱我们的激情并培育我们内在的艺术精神时，就能创造出充实又鼓舞人心的生活轨迹。

-

图注（由上至下）:

©阮秋贤，由艺术家惠允

Into the Summer, 2022

Goldern Afternoon, 2021

Frida Chen 编辑于202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