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通过锻炼或写日记来面对失去，那么我就用绘画。”

——Mai Ta

Mai Ta, taken by Nu. Photo courtesy of the Artist.

在越南艺术收藏（VAC）的驻留项目尚未开始之前，我已有幸邂逅过麦塔的作品。她的绘画常是低沉的主色调，带来难以磨灭的印象，如同一种挥之不去的节奏。它们写实而又超现实，饱含着熟悉而陌生的情绪，展现出丰富多样的内在感受。当我得知她将加入 VAC 第二期驻留时，便立刻抓住机会，在她驻留的第一天就与她见面。

the horses (2023)

当我第一次见到谢骏梅（Mai Ta，1997 年生）时，便意识到自己必须放下从她那些在网络上看到的空灵作品中所形成的既定印象。与她的每一次对话后，再回过头去看她的画作，都会让我看到她内心世界的更多层面。艺术家在许多方面都令人着迷，而她的作品则为多重解读和理解路径敞开了空间。

在更深入地探究麦塔的创作脉络后，我注意到她的绘画带有强烈的叙事性，这种叙事与更广阔的文化史相连。它们似乎凝聚了她喜爱的作家阮清越（Viet Thanh Nguyen）所称的“叙事的丰盈”([1])。阮清越创造这一术语，用以指向“叙事的稀缺”的对立面——这种稀缺是亚裔美国人及其他少数群体在主流媒体中常会面对的境况。按照阮清越的分析，少数群体往往在一个会扭曲或抹去其经验的文化语境中，艰难地表达属于自己的故事。谢骏梅的作品呈现了作为一位新崛起的越南艺术家在多重跨文化情境中的细腻经验，以其复杂性与深度，为叙事艺术作出了重要的拓展。

on the clipped wings of hope, i said a prayer (2024)

在艺术家的作品与自身多元文化身份主题产生共鸣的同时，它也记录了个人成长，尤其体现在其对女性形象的描绘、以及对身体认知的转变上。“年少时，我的身体是我的敌人，”她说；如今，艺术家的看法已然改变：“我只是存在着。我就是我的身体、我的头脑、我的心。我是我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这种创作中的转变，亦呼应了阮清越对“叙事丰盈”的倡导——它以坦诚的方式呈现了一位女性对自身存在的体验，以及她与自己的身体和身份之间的连结。

the fates (2022)

尽管作品情感深厚，Mai对艺术与生活的态度却带着一种鲜明的平和感，让人联想到她所仰慕的抽象表现主义画家。这位生于Z 世代早起的艺术家，看起来相当脚踏实地。她并不为情绪而制造戏剧性，而是清楚地知道生活本身已经蕴含了足够的悲伤。她保有一种自由的接纳精神，让人想起美国画家马克·罗斯科——那位主张“成为自己的神话缔造者”，并从生命最糟糕的时刻汲取灵感的艺术家。“生活对我来说，永远会包含悲剧。”她坚定地说，带着一种“来吧，随它去”的心态。

这种对生命固有悲剧的接纳并未导向绝望，反而滋养出一种极其个人化且带有疗愈性的过程：“如果有人通过锻炼或写日记来面对失去，那么我就用绘画。”她说。正如有人会用写作或运动来消化情绪，绘画便是Mai的应对机制：仿佛在将心中的积怨一点点挤出，直到不再留下痛感。或许，她的绘画过程正是在探查那些未愈的伤口，并以某种方式将它们抚平。

omens of a bad faith (2023)

Mai以焕然一新的方式重新解构了所谓“受难艺术家”的陈词滥调——显然，她不是泰勒·斯威夫特的“Tortured Poets Department”的一员。她是彻底的自己，无所畏惧，准备迎接任何挑战。尽管在事业上已取得突破，艺术家依然坦诚面对创作领域的压力：“很容易看到别人都在做什么，然后不可避免地拿自己去比较，”她带着些许遗憾说道，“但我意识到，那些不过是噪音。我放弃了被记住的追求，在那里我找到了更多自由。”剔除外界的声场，让她得以专注创作，同时也照顾到自己的心理与情绪状态。

Mai通过绘画进行的自我探寻，已超越个人层面，深入到长久以来令画家着迷的精神维度。以罗斯科的创作为切入点，麦塔在3Năm Studio——一个自称“临时的动植物、人类与艺术之家”的艺术空间——举办的讲座《God and Rothko》中，探讨了信仰在当代艺术中的位置。她强调了抽象表现主义与前现代宗教艺术之间的关联，关注二者如何共同促发精神性体验。她对那些深信爱、语言与灵魂的艺术家抱有强烈共鸣，并认为“好的艺术”不能只依赖于形式之美：“我需要背后还有别的东西，一种自被看见与被理解的渴望所唤起的强度。”

cracked (2023)

Mai的艺术旅程虽然始于童年，可并非出自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家庭，而是受到她的外祖母润物细无声的影响，这位文学教师始终支持、鼓励着艺术家的创造天分。虽然家庭并无艺术背景，但当Mai决定赴纽约视觉艺术学院（SVA）深造时，这样来自家中的支持至关重要。她选择插画作为主修，认为这是“一条比单纯做艺术家更踏实的职业路径”。SVA的学习经历，成为她的重要基石，因其不仅提供了技术训练，也让她接触到多元的艺术语言，并在更广阔的艺术世界中建立起有意义的人际联系。

也正是在这段学习与自我反思的过程中，麦塔逐渐确立了属于自己的创作方式：不再单纯回应外界的要求，而是以内省的、非线性的过程为核心，扎根于情感的诚实表达。她形容自己的图像是由内而生的，这些形态坚持自我展开，而非被外界投射。绘画对她而言并非一项任务，而是一种必需，一种无声却深邃的语言，承载着她表达个人脆弱、情感暧昧与心理复杂性的方式。她的画布不意在解释，而是邀请观者去感受。她将创作过程比作无韵诗的结构——不可预测、不规则，并在拒绝终结中保持真实。

music for forgetting (2023)

Mai的创作，位于具象与超现实主义的交汇点。艺术家构建的视觉叙事模糊了内与外、记忆与梦境、真实与想象的边界。作品的构图常以孤立的人物或含混的场景为中心，引导观者进入一种心理性的空间；在那里，形态作为情感的载体缓慢而直觉般地涌现，呈现出既亲密又超然的意象。

对Mai而言，工作室是一处庇护所，容纳着缓慢的专注与不张扬的真相诉说。艺术不仅是自我表达的方式，更是自我发现的机制——一种无需负罪感、表演性或线性逻辑的意义建构过程。她的作品从不终结，反而为观者打开空间：用于辨认、用于迷失、用于停顿。她的创作轨迹展示了艺术如何作为一种静默的解放行动，尤其是对那些拒绝简化自己内心世界人而言。在这份孜孜不倦探索个人化风格与形式严谨的实践中，Mai提醒我们，绘画依然是情感探询的重要场域；在这里，直觉、记忆与主体性交汇，生成超越语言的认知形式。

An Open Door (2021)

而对于当下正在作为艺术工作者成长、或立志于艺术创作的人，Mai给出了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建议：

“不要让对失败的恐惧阻止你去尝试。失败是必然的，尝试没有错误的方式。保持对世界、对你的人、对你所处环境的好奇心。最重要的是诚实——既对别人，也对自己。”

而在更大的视角下，Mai Ta的创作亦是推动艺术叙事多元化的一环。艺术家将自己的“她故事”与传统历史并置，并通过作品的真诚呈现，呼吁为文化环境引入更多元的声音与视角。她的作品邀请观者超越表层，进入身份、情感与经验的细微之处。在继续关注她于 VAC 驻地项目的创作进程时，我们不仅是在见证一位艺术家的成长，更是在参与一场面向更包容的全球艺术生态的长程运动。

引用脚注：

([1]) Viet Thanh Nguyen (2018),"Viet Thanh Nguyen and Vu Tran: "Narrative Plenitude" | Talks at Google", https://vietnguyen.info/2018/viet-thanh-nguyen-and-vu-tran-narrative-plentitude-talks-at-google

所有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Based on the original drafts by Bui Vi and Thuy Anh, edited by Frida Chen in July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