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阮心蓝(Diane Severin Nguyen) 对话“新的观看方式”

当人们奔波于现实的混乱，疲于应对永无止境的琐务，又在万物皆可商品化的消费主义困境中难以自拔时，我们是否仍有余力保留对外部环境的敏感与警觉——意即，能否清楚地感知自身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与联结？而这些感知、思维与日常选择，又是如何被我们所处的文化、社会结构、体制权力、生活其中的建筑、日常使用的物品、消费主义思维、乃至可能将要世代深陷其中社会经济与政治价值体系所塑造；尤其是这些体系如今早已被默许为“现实”，如同身处《黑客帝国》？我们是否真的只能接受眼前所见，任其成为绕过辩证思考的潜意识习惯，还是选择用自身对抗那些所谓的“真实”？

思考这些问题，也许确实无法立即改变我们的生活与互动方式。但它却能为现实注入一丝喘息的空间，带来一种觉察，促使我们与更广阔的世界和时间尺度发生联结——在那样的尺度中，人类历史不过是蜉蝣一瞬；正因如此对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的认识更应永不停歇。当我们逐渐意识到那些因果根源、复杂性与冲突是如何塑造并持续影响着自我、家庭与周遭环境后，更重要的问题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如何持续回应这一切并做出抉择？我们是否甘愿延续并加固现有权力体系，还是仍希望清醒地保留同时身为“局内人”和“局外人”的权利？

越裔美籍艺术家 Diane Severin Nguyen 的创作涵盖摄影、影像与装置；在与她的这场对谈中，我们深入探讨上述概念如何影响她的艺术发展轨迹，如何塑造她的方法与作品逻辑，并为“观看”开启一种新的可能空间。

在充满权威与操控的世界中，我们该如何挣脱层级的束缚？

定义陷阱：是与非

在经典知识论（episteme）的框架中，知识的构建依赖于表征(representation): 借助语言、分类法与系统化命名，事物（物件或生命体）得以被识别、理解与言说。这一知识体系建立在语言的“透明性”假设之上，即认为语言能够如实映照现实。差异被用来划分群体与身份，事物由“它所不是”的他者来定义：一只狗之所以被定义为狗，是因为它有别于猫、马，或任何其他动物。

然而，语言始终受到权力的控制。令人遗憾的是，体制权力已经预先决定了“可命名”“可被归类”“可被定义”的范围——譬如所谓的“正常”、“科学”、“标准”，它们会一直随其利益结构不断迁移与重塑。

表征的代价：为何不选边站？

“当人们选择某种立场与表征时，也是在自动排斥所有对立的可能性。同意被“代表”或“表征”听上去似乎是一种安全、纯洁的选择，实则总是伴随失去与异变的代价。” —— 阮心蓝

在政治领域，“纯净符号”或明确立场的建立，往往都伴随着暴力与罪疚。阮心蓝的影像作品《她的时代》(In Her Time) 正回应了这一机制：作品聚焦于南京大屠杀期间的历史片段，在抗日战争中被强制征用为慰安妇的中国女性，其“纯洁”的形象正是在对照日本士兵的暴行中被构建、再强化的。

她的时代， 2023-2024, Still, 67min., 4K Video with Sound

新的观看方式

“语言的界限即世界的界限。” ——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

若要认识事物，我们常会通过命名、描述、定义来对其进行掌握。然而如前所述，语言受制于权力结构，而注意力则被经济与政治利益所追逐与操控，极易构成封闭的信息茧房。例如，摄影成为消费主义的工具，化作美感、稀缺性、病毒式传播、可消费性图像的媒介，从而在生活的每个细节中不断加固现有的权力与价值体系。

但那些无法被言说的部分呢？当语言无法提供确定性或安全感，唯有感知在空气中浮现、停留。这些感知有时能逃脱主流价值系统的规训，进而开启一种新的观看与感受方式。

阮心蓝曾一度以为自己会从政，那时她意识到自己通过那时她习惯透过政治标签与身份类别与人互动，而这些标签多为政治管控的便利而建构。她最终并未接受这种将个体简化为行政治理的抽象对象的逻辑，而是转而挖掘那些更深层、无法言说却能唤起彼此共鸣的、超越分类的相互认同。

逆光， 2021, Lightjet C-Print, 定制钢框, 63.50 x 50.80 cm

与概念共生

什么是艺术？

“艺术是其所不是。它不是解决方案，不具功能性，也不承载交换价值。艺术存在于那些试图解决问题或分配实用性的系统之外。它制造‘时间的断裂’，令某些事物显得神圣或亵渎，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并改变意义。艺术关乎‘在一缕发丝中看见整个世界’，它是对感知方式的激进重构。它的力量在于超越逻辑与使用价值，挑战我们理解、体验世界的方式。艺术的本质不在于给出答案，而是开辟一个充满复杂、矛盾和深刻转化的空间” —— 阮心蓝

什么是艺术灵感？

“艺术灵感源自内在冲突的地貌。我是在匮乏与欲望的空间、自我的悖论式张力之间创作的。我的作品往往诞生于矛盾的情感，源于‘我想要这个，但也想要那个’的空间。它关乎对未有之物的渴望，暴露虚伪的冲动，揭示意义构建过程中天然的暴力。有时，我强烈地想要证明某个观点——去展现意义如何通过粗暴的排除被建构，而立场的确立又如何以否定他者为前提。艺术成为提取生活中无数矛盾冲突的方式，它让“与复杂性共处”变得可被接受。激励我的灵感不是“制造安慰”，而是直面一切无常、万物多义的痛苦真相，抵抗人类倾向于在单一、纯净视角中寻求安全的本能。” —— 阮心蓝

什么是艺术作品？

“艺术作品不是表征，而是抵抗。艺术家不是在阐述一个想法，而是在创造一个激进开放的空间。有力量的创作者会坚持自身的关切，同时保留多重解读，将误解视为真相的一种形式。作品应当抵抗被消费的命运，它挑战观者深度参与，而非被动接受。

我的创作立场是反表征。我不相信真相能被图像捕获。我更关心的是作品如何转变感知，制造张力，并拒绝被简化诠释。艺术家的角色不是提供答案，而是增加复杂性，并直面“意义被固定”这一过程中的暴力。” —— 阮心蓝

统一宫, 2023, Lightjet C-Print, custom steel frame, 76.20 x 60.96 cm

民主的媒介

摄影因其媒介的“民主性”而成为一个充满争议的创作路径——它价格低廉、获取容易，人人都能拍摄任何事物。然而，正是这种普及性，使得摄影成为现有权力体系的重要执行者，不断加固有关美、身份与地位的正统标准。它推动了一整套可消费的价值体系——那些“好得过头”的价值观已深植于当代社会经济的游戏规则之中，以至他者的不幸为代价，不断放大既有权力结构。

也正因如此矛盾且复杂的特性，Diane 才选择了这一媒介。摄影的混乱与易于滑入他人话语的属性，使得“如何在其中抵抗”成为她持续研究与实践的核心问题。

Kill this love, 2021, Lightjet C-Print, custom steel frame, 63.50 x 50.80 cm

核心概念：意义的建构

阮心蓝的创作围绕一个持续的核心命题展开：意义如何通过语言、文化编码与视觉系统被建构，又是如何在不同语境、权力结构与诠释路径中发生偏移。这一问题与罗兰·巴特关于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的理论形成共振。在这样的视角下，创作关注的并不仅仅是主体“被观看”或“被感知”的方式，更是其背后的编码系统本身。情感在此成为可被加工的材料，在翻译、再现与文化编码的过程中被不断塑形与重构。

当人们试图通过语言、图像、音乐等形式传达自身经验时，翻译损耗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一旦开启沟通，某些内容注定永远丢失。许多人难以承受这其中的鸿沟，于是便倾向于将A等同于B——将“我的经验”直接等同于“我的语言”。这样的替代几乎无处不在：两个说“我爱你”的人，可能怀着截然不同的意图——我爱你，因为你陪伴我，或我爱你，不过是下意识的回应。网络迷因（MEME）的传播机制也近似于此，它们提供了一种义肢式的语言形式，其中的“共享感”远比“准确性”来得重要。这类经过社会预设的表达代码，为我们处理表达之“损”的难题提供了即时解决方案，代价便是持续加固既有的意义系统与权力结构。

正是在翻译损耗的巨大伤痛中，阮心蓝的创作找到了它的落点。

“昨天刚好被人问及：如果非要说我的作品是关乎某一件事，且仅仅只能是这一个主题，换句话说，我死后只因这件事被人铭记，那会是什么事？我想，其实我的艺术是关于符号学的，也就是语言与意义的结构。尽管我的作品情感极其浓烈，但其实，我只是把情感当作一种材料来操作。”—— 阮心蓝

如阮心蓝所言，她不将摄影视为直接表征，而是视为复杂的语言，其间意义通过重复、中断与对比被创造。“纯洁性的建构” 是我们对话中她常提及的概念。她作品中所呈现的美与完美的审美——无瑕的形式、纤细柔弱的女性形象——并非对某种真实的肯定，而是对“完全再现”这一不可能性的揭示；它质疑翻译损耗所留下的空缺，并进一步指向其中暴力与罪疚的基调。 在《她的时代》(In Her Time) 中，对中国女性“纯洁性”的强调，正源于在抗日战争时期性暴力的历史背景之下，中国需要以“受害者”的纯洁身份来重新夺回尊严。这种对纯净与完美符号的执着，本质上是一种回应，回应了无法消化暴力与罪疚的集体心理机制。而在更广泛的历史预警中，这种“纯洁性建构” 也被体制武器化，用以加固特定的女性性别角色，将女性框定站在“离经叛道”与“纯洁无暇”的对立之间。这种二元对立，即所谓“圣娼二象性”，在亚洲文化中尤为根深蒂固。

通过操控形式、质感与语境，阮心蓝构建了一套符号系统，挑战观众穿透表象，深入每幅图像中嵌入的复杂层次。

她的时代，2023-2024, 静帧，67分钟, 4K 有声视频

她的时代，外滩美术馆，展览现场，上海，2023

近期越南作品

阮心蓝参与河内VAC驻留项目，是为了从纽约的日常节奏中抽身，腾出时间在一个全新的空间里专注于创作。对她而言，这并非是为了发现“全然未知之物”，而是通过更换环境、获得必要的支持，去延续自己的探索。令她尤为印象深刻的，是在越南工作时与周遭材料之间的近距离接触。

“我让自己吸收周遭的一切，从中创作。身处越南从材料层面给了我无尽的灵感。在纽约，创作常意味着网购所有的材料；而在越南，我可以直接从环境中采集物品。它们引起我的兴趣，也帮我接触到某些记忆，有时是深层的私人记忆。这种过程更令我着迷。”——阮心蓝

驻留期间的开放工作室中，阮心蓝展示了两幅摄影作品，以及一件双屏影像装置，影像画面包含森林雪景与旋转的小女孩连衣裙。这些作品反思 “纯洁” 概念，尤其是战争时期对纯洁性的呈现。她的灵感来自童年时期探访孤儿院的记忆，以及对当前全球事件（如加沙地带的暴力冲突）的深入思考。她关注儿童如何常被视为纯洁的象征，而这一形象又极易被权力大大操控。影像以无始无终的循环播放形式呈现，暗示一种非线性的时间感，如同倒退与前行交织的时间机器，表达艺术家对于改变或掌控痛苦记忆的渴望。影像中，热带丛林飘雪，怪诞而梦幻，呈现非现实却在情感上可信的景象。通过这些作品，阮心蓝探索了我们如何试图通过图像表达失落与痛苦，而这一表达又总会不可避免地留下某些无法言说的空白。

展览现场，春雪， Vietnam Art Collection, 河内, 2025

展览现场，春雪， Vietnam Art Collection, 河内, 2025

展览现场，春雪， Vietnam Art Collection, 河内, 2025

关于艺术家

阮心蓝(Diane Severin Nguyen) 从事摄影、影像与装置创作。通过材料与雕塑性实验，她将摄影时刻视为 “转化” 的场域。她尤其感兴趣超越摄影的 “记录” 属性，将其视为由欲望与想象塑造的条件集合。她的影像作品通过考察权力历史、受害者身份，以及构成文化（与自我）形象的宣传形式，将这些张力叙事化。其作品曾在国际多地展出，包括雕塑中心、文艺复兴协会、外滩美术馆、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MoMA PS1、卡内基美术馆、辛克尔馆、东京都写真美术馆、哈默博物馆等；影像作品曾在纽约电影节、鹿特丹国际电影节、柏林电影节等展映。阮近期获得 2023 年古根海姆奖学金，目前在纽约生活与工作。

所有图片由艺术家提供。